2013年4月21日星期日

1。窥探梦境


下雨了。我在想着某个人,心竟然也跟着天空变得晦暗。
住在附近、老一辈的人家与世长辞,从远处凝望突兀搭建在柏油路的临时帐篷,心底某个地方跟着泛起涟漪。

几年后,就该轮到我家了吧?——隔着被水雾迷蒙的车窗,脑海掠过这个想法。

那是种淡淡的忧愁。

还没做好心理准备。明知道那一天终会来临,可是此时我仍旧不知该抱着什么态度面对。母亲用着玩笑般却异常认真的语音说着:要穿红衣,我们一定要办笑丧。

接着,我忆起了前不久的梦境,现在回想起来,着实把我给吓了一跳。梦的主角是一对姐弟,我明明只是个旁观者,可那对姐弟的心情仿佛就是我真实的写照。

的确,有许多相仿之处。就让我娓娓道来,那蕴藏着天大秘密的梦。

×××××

少女伫立在家门前,对着被红漆泼洒斑驳残旧的墙面颦蹙眉头。上头猩红的字眼灼伤了眼眸——欠$还$。不知是这个月第几次受到地下钱庄的侮辱、背负组屋楼邻居投来耻笑的目光,却还得佯装没事快速越过人群。

(这下可麻烦了。家里快透支了,哪来多余的钱洗去污秽的字眼?干脆放着不管吧,反正洗干净了又会沦落到被上门讨债的命。)

少女放弃了清理的念头,她还得省力留着待会做家务。

一进家门,少女便谨慎地将铁门关好,可不能让大耳窿借机到屋内掠夺财物。阖上最后一道厚实的门并上了三道锁,少女才算如释重负松了口气。

(又平安度过了一天。)

忆起前些时日前来追讨债务的痞子们心里残存着骇怕的余悸。三更半夜在屋外猛踹铁门,甚至高声喝骂,直到某位邻居报警才得以罢休。隔天早上面对众人是今生最耻辱的一天,妈妈更是气得浑身发颤,踏出门口就不知去向。

这时,年幼的弟弟从卧房探出半个身子,憔悴的脸蛋遮挡不住连日累积的胆怯,怯懦地小声询问:“妈妈还没回来吗?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?”

(的确。如果没有我们,她一定会趁早收拾行李逃之夭夭。)

少女走向前去,抱紧男孩冰冷得溢出汗水的身体,柔声安抚:“过几天就会回来的。”她把视线移向厨房旁的储物室。“爷爷还在睡觉吗?”

“是啊,这几天他都没有出来,也没有洗澡,很臭。”男孩的鼻尖不自觉皱起。“我几时才能回去上学?”

不放心幼小的孩子独自外出,若是被绑架成了人质那可怎么办?她不会让心爱的弟弟受到伤害,包括她的家人。

“你先回房休息。我替爷爷擦好身后再下厨,忍着点,乖。”少女松开臂弯,轻推着男孩的背脊让他往房内踱去。

随即,接下来的时间都被忙碌填满,少女已无暇去思考近一个月不见踪影的父亲身处何方。她将面盆盛满清水,带上面巾打开木门,踏进黝暗的储物室。老旧的风扇因长日运转发出噪音,沾满尘埃的叶片在旋转,风速减缓许多,弥漫四周的都是热气。

“爷爷。”少女摁下灯管的开关,把面盆放在铁床架旁的五斗柜上,温柔地唤着敬爱的长辈。躺在床上的老者有了动静,使劲睁开沉重的眼皮。皱纹遍布了他的周身,额上都是岁月留下的深刻痕迹。

少女搀扶着老者令他坐直身体,开始浸湿面巾,扭干后替他抹身。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,若还顾忌性别,恐怕家里会变成堆满尸体的刑场一样散发恶臭。

她的爷爷行动不便,下床走路都得依靠拐杖。颤巍巍的身体哪来多余的气力洗去身上的体臭,哪怕多不愿意,也得勉强忍受。

老者不多话,只是静静地任孙女为他效劳。这些年他为这家人添了不少的麻烦,他也想过为这家尽心,可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
“明天我得回去上班,不能留下来。我会多做些菜,饿了就让小弟把它弄热。”少女的工作地点离住家很远,每个周末才有空回来小住。

接着,是一片沉默。少女把该做的事做好后,再顺手打扫,折腾了约莫一小时才离开储物室,不忘随手把灯关上。

爷爷喜欢待在黑暗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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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回来时是在当天晚上。她的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,甫踏进家门也没把门关上就兀自回房把自己反锁在里面。少女明白妈妈的心情很糟,识相地自己关门。

过了晚饭时间见房门还是上锁的,少女才叩门漫不经心说了句:“吃饭了。”

半晌,妈妈开启房门,带着近日来少有的喜悦宣布:“快收拾衣服,我找到了一个落脚处,暂时先到那里避避风头。”

连续剧里时常出现的情节,没钱吐出来只好跑路。

“什么时候走?”

“明天早上。”

(什么?那么急?)

“哎呀呀,以后就能睡个安稳的好觉了。”妈妈把门关上,那句呢喃落到了少女的耳畔。凝视眼前重新阖上的房门,少女禁不住思考。

(真的能睡上好觉吗?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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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女是第一个离开家的人。她必须到附近的超市买些应急的日常用品,再到巴士交替站与家人会合。然而,托着沉甸甸的包袱站在妈妈和弟弟面前时,她有种晴天霹雳的错愕感。就好像被人骗人一样,给予信任被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飘散。

“老头子行动不方便,就让他留在家吧。反正那些跑腿的小弟也只是混口饭吃,不会打死那老家伙的。”

少女从没想过妈妈是那么急着摆脱爷爷这个累赘。可她始终默不吭声,至少现在她不能作出反对。她只是询问了逃亡的目的地,抛下“我有东西落在家里所以得回去拿”的理由搪塞妈妈,让他们先上车别等她了。

组屋的电梯坏了,少女背着的书包挺重的,一路喘着粗气往8楼奔去。一心惦念着被弃下的爷爷,愧疚的耻辱迅速涌上心头,泛滥成灾。

还未抵达八楼,就在楼梯间听到了宛如禁锢的魔咒,那夺人魂魄的声音。心脏蓦然停止跳动,少女呆愣地伫立在梯阶上,瞳孔因紧迫骤然放大。

“快开门!欠钱快还,不然就烧了你们全家!”
“喂!听见了没,快给我开门!@*%#&!”

谩骂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才在邻居出言警告报警下落幕。两名追债的男子已乘坐电梯离开,可少女的脚底似生根了无法动弹。

——直到某个路过的人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才猛地回过神。

少女三步并两步奔向家门,手因剧烈颤动而没办法握住钥匙好好把它插入锁孔。十秒的动作少女花了一分钟才办到。随意把门栓插上好,扔下行李袋直奔储物室。

打开门后,大量光亮顺势倾洒在昏暗的空间,一个人影蜷缩在床头,背影写满老人的孤单落寞。少女诧异地说不出话,结巴地唤了句:“爷……爷爷……”

老者没有反应。不知为何,心里的不安在迅速扩张,快把她全数吞噬。

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我们……不是要故意抛下你的……”如果知道当初妈妈决意抛下爷爷,她死活也不会颔首应是。

少女缓缓走向床沿,目光在触及老者侧脸的那一刹那随即转变成震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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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有种被世界隔离的错觉。男孩被自己不符年龄的想法慑住了,应是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异样的情愫从心底驱散。他抬起头望向旁边的亲人,熟悉的脸蛋那一瞬间也遥远得望尘莫及。

男孩放弃了和妈妈撒娇的念头,刻意把精力专注在车外的风景。

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。出生到现在父母从没带他去哪游玩,懂事以来的活动范围就只在他住的社区。然而这样的旅程也无法是他提起劲,他心里清楚这次出门不是玩,而是逃命。

某次追债者在怒骂中透露爸爸欠下的十万必须在一个月内缴清。那时他不知道十万到底是多少,就去问了姐姐。姐姐听后温和的脸也瞬间僵硬,妈妈也在场,听后更是怒火横生,大骂着当起缩头乌龟的爸爸。

过了三小时的车程他们总算抵达了目的地。望着四周给人僻静的感觉,不算热闹的都市,是个简朴的小乡村,但也不是位于深处的那种郊外。

有人依约在巴士站接他们。从谈话中男孩才明白接风的阿姨是妈妈昔日的好朋友。简单地打声招呼,一行三人便往阿姨的家行去。

阿姨的家很大,虽然没有宏伟的洋房,可是屋子的范围依然大得令人咂舌,前院和后院都是一大片的空地。

妈妈进去了屋子,他只是站在前院注视着关紧的栏栅。躲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?大耳窿真的不会找上门吗?

(是谁害我们的家被讨债?——是爸爸。)

至今爸爸仍然是音讯全无。一个月前妈妈每日都和爸爸在吵架,两人三五不时就不避讳地在孩子面前互骂,甚至挥动拳脚。家庭的裂缝在爸爸染上赌瘾的那刻开始。

他的家庭成了令人怜悯的悲哀对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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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瞥见姗姗来迟的姐姐和那位行动不便的不速之客时,妈妈的五官因愤怒扭曲,毫不顾忌地辱骂女儿的愚笨,为什么要把老家伙一并带来,扔给谁来照顾,让他留在那里自生自灭不就好了。

男孩有种想要哭泣的冲动。没有能力反驳努力守护这个家的人、没有能力去袒护深爱着他的姐姐,被夹在妈妈和姐姐中间,他简直是全世界的第一懦夫。

不顾反对仍是把爷爷带来,添加了收留他们的人的麻烦。于是,老者只好留宿在屋外建立的独立小木屋里,设备素质比起来比主屋来得差。虽然床与桌椅具备,但浓烈的霉臭味令人作呕。

吃过饭后,少女并没有进去主屋,而是留在小木屋里照顾爷爷。男孩趁着妈妈不注意溜出厅堂,小碎步奔向木屋。

爷爷背对着他们,面向墙壁侧躺睡觉,发出有规律的鼾声。吊挂在木梁的灯泡散发微弱的光芒,姐姐托着下巴靠在桌旁,脸上尽显疲惫的神色。

男孩坐在少女面前,几个小时累积的困惑快把他压倒,现在终于能找个信任的对象倾吐。

“姐姐,爸爸还会回来吗?”

“他不回来了。就算是哪天刊登在报纸头条我也不会惊讶。”

男孩很清楚姐姐指的是横死街头、或是自杀这类的新闻。

“姐姐,我很怕。我不想失去这个家。”

“我也没想过她会那么狠心丢下爷爷一个人。就因为行动不便就落下他,不觉得太过分了吗?明明这人是自己的家翁,却能把他称呼成‘死老头’,好像是跟这个家完全没有关系的陌生人,就是撇下不理也不是自己的错。”

男孩默不作声,当个听众。然而,心律开始变得急促。

“爸爸也是。他根本就不配当我们的父亲。”

男孩的心凉了半截。听着姐姐的叙述,他的脑海不禁重叠浮现出爸爸还没染上赌瘾的模样,一表人才,相貌堂堂,勤快的上班族。

“如果不是他借了高利贷,没钱还自己一个人逃跑,我们就不会受到连累,也不会看到这个家丑陋的一面!”

姐姐是真的生气了。

少女双手搭在男孩的肩上,手施力攥紧,指甲深深嵌入男孩的皮肤,迫使他慌乱的眼神直视自己严肃的瞳仁。

少女蠕动嘴唇,一张一合缓缓地说:“听着,我们失去了一切。我们失去了爸爸,也失去了妈妈。他们不是我们原本的父母,他们不是。”

男孩的思绪陷入一片浑沌,眼前的景物不再清晰。嗡嗡的耳鸣夹杂哪挥之不去的诅咒——

我们失去了一切。我么失去了爸爸,也失去了妈妈。
我们失去了一切……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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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

从梦乡惊醒时我和男孩的心境如出一辙,那种失去一切晃荡的思绪烙印在我的心底。直到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细细咀嚼梦境发生的事迹,我才得以窥见潜意识的自己。

那名爷爷即是我的爷爷。某种层面上我和少女相似,一心牵挂着敬爱的爷爷。不想失去他远胜过逃命的意识,到最后仍是无法松懈放心。

男孩敬慕着父亲,直到姐姐最后说的那句话彻底打破了他刻意营造的假象——爸爸终有改邪归正的那一天,一家人又能再一次幸福快乐地生活。

姐姐憎恨着亲手毁了这个家的父亲、也憎恶狠下心抛下亲人的母亲;弟弟活在被追债的恐惧中,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愿承认这个家的破裂。

我从这里悟出一个道理:

即使那位血浓于水的亲人做了恶事,我们依然没有办法太过苛责他,毕竟曾经他也把全数的爱倾洒在我们身上。我们必须以宽宏与仁慈去包容他,我们没有憎恨他的权利。

而是应该尝试,用自己的双手指引他走回正路,伴随在身旁陪他一起赎罪。